厮守故土而出名的欧洲艺人并非没有,但他们的名气无一比得上背井离乡者。豪兰和麦克劳林在美国大红大紫的时候,麦克·韦斯特布鲁克、约翰·瑟曼、迈克尔·加里克、肯尼·惠勒(出生于加拿大,1952年后成为英国居民)、诺尔玛·温斯顿等艺术家复兴了英国爵士乐。尼尔斯–亨宁·奥斯特·佩德森作为世界级的低音提琴手,没有离开祖国丹麦—而是主要为来访的美国乐队领队伴奏。相反,瑞典的拉尔斯·圭林(Lars Gullin)堪称他的时代里最好的低音萨克斯手和冷爵士风格的代表者之一,但因为从未去过美国,他的大名在爵士乐圈子里还少有人知。
还有,瑞典历史上销量最大的爵士乐唱片是钢琴家扬·约翰森(Jan Johansson)的《瑞典的爵士乐》(Jazz p? Svenska),它对民间音乐的巧妙改编估计美国的爵士乐粉丝也会喜欢—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有机会听到的话,可惜它在美国鲜为人知。回到更早的二战前,我们发现已经有一些寂寂无闻、在美国之外发展的艺术家,他们的音乐其实很值得注意。小号手皮埃尔·阿利埃(Pierre Allier)和次中音萨克斯手阿历克斯·康梅勒(Alix Combelle)的和声观念在那些年里已经很超前;英国小号手纳特·格内拉(Nat Gonella)受到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夸赞;鼓手比尔·哈蒂(Bill Harty)推动英国爵士乐队前进的功力就连美国同侪也会眼红—以至于雷·诺布尔1934年到纽约时,坚持要哈蒂一同前往,虽然有经验的美国鼓手到处都是。但是今天听到这些音乐家的名字,就连学识渊博的爵士乐批评家也会一脸茫然。
新千年这一状况发生了显著变化。不论在欧洲什么地方,你都可以找到让人兴致盎然的爵士乐,以及无须跑到曼哈顿也可以声名远扬的佼佼者。20世纪90年代末钢琴家埃斯比约恩·史文森(Esbj?rn Svensson)和他的三重奏 e.s.t.—包括同是瑞典人的低音提琴手丹·贝里隆德(Dan Berglund)和鼓手马格努斯·奥斯特罗姆(Magnus ?str?m)—声誉鹊起,就是标志性事件。《加加林的视角》(From Gagarin’s Point of View)和《早安苏西·苏活》(Good Morning Susie Soho)这些专辑,早已被欧洲听众视作这支高瞻远瞩的三重奏的重大发声;2001年哥伦比亚唱片公司决定为美国听众发行一张合集,紧随其后的是为期三周的美国巡演。对他们的美国新粉丝来说,这有点像是一夜成名,但e.s.t.(此时已改名为埃斯比约恩·史文森三重奏)通过不辞辛劳的演出和巡演—每年高达两百场之多,其实已经积累了相当的人气和粉丝。等到史文森和他的三重奏终于腾出手来开拓美国听众时,e.s.t.已经是魅力无限、在欧洲收获无数大小奖项的知名乐队了。
史文森三重奏的音乐充满了出乎意外的转换和变化,与乐队的成名之路一样不同寻常。乐队可以构筑错综复杂、极多主义的结构,充满了和声的运动;但也可以突然转入宽松、开放的狂飙即兴或是乐器之间的简洁对话。有时候低音提琴和鼓彻底消声,史文森一人独奏,但节奏的律动活跃如初,似乎还存在于他的脑海里;有时候电子音效会被融入他们的声音调色板中,在非此即彼、被许多乐手认为无法沟通的插电和不插电之间蜿蜒穿行。
你可以准确指出乐队显而易见的灵感来源—从凯斯·杰瑞早期的ECM唱片,尤其是《面对你》,到不同风味的摇滚和流行作品—但这些影响被融会贯通成一种新的整体观的方式实在激动人心。2008年史文森游泳时意外身故,年仅四十四岁,他的音乐生涯和三重奏从此成为绝响。但我们确信他的音乐以及他对爵士乐的名声只能“美国造”这种偏见的打破,无疑都将极大鼓舞后世的音乐家。
虽然暂时没有别的小编制乐队可以填补e.s.t.的空白,还是有不少颇有前途的欧洲乐团在创造新鲜、生气勃勃的音乐。瑞士键盘手尼克·巴尔彻(Nik B?rtsch)称他的浪人乐队打造的是“禅放克”,极简主义风格和律动音乐的融合貌似自相矛盾。但是这一混血儿一只脚踏进学院派,另一只脚像在街头派对上打拍子,融洽无间,创造出迥异的当代爵士乐氛围。这一独特手法主要是巴尔彻和他的同事开创的,但融合爵士和非爵士乐元素的思维方式一直是当代欧洲爵士乐最普遍—也最吸引人的—主题之一。
也许音乐家是在追随欧洲的政治和社会思潮,倾向于把以前互不往来甚至敌对的社区融为一体。也许原因更简单:欧洲爵士乐音乐家从未像美国人那样觉得爵士乐是他们的,全球化的分享感对这些乐手的观念和演奏不可能没有冲击。不论根本原因是什么,今天的欧洲爵士乐比美国的更深刻地意识到了一种没有边界或疆域的音乐理想。我们发现不同国籍的乐手组成的数不清的乐队肩并肩演奏,艺术家在异国他乡开门营业,与不是与生俱来的音乐语言打交道,这些错位和跨界的成果在音乐里清晰可闻。
土生土长和自我导向的欧洲爵士乐在全欧洲随处可见。新千年的键盘传统尤其生机勃勃,一大批新老艺术家的作品可资为证,比如意大利的斯特凡诺·博拉尼(Stefano Bollani)、恩里克·皮拉努奇、佛朗哥·丹德烈亚(Franco D’Andrea)和乔治·加斯利尼(Giorgio Gaslini);希腊的瓦西利斯·萨博普鲁斯(Vassillis Tsabropoulos);波兰的马尔钦·瓦西莱夫斯基(Marcin Wasilewski)和莱谢克·莫泽尔(Leszek Mo?d?er);德国的迈克尔·沃勒尼(Michael Wollny)、乔西姆·库恩(Joachim Kühn)、弗洛里安·罗斯(Florian Ross)和赫伯特·努斯(Herbert Nuss);瑞士的乔治·格兰茨(George Gruntz)和马尔科姆·布拉夫(Malcolm Braff);法国的马夏尔·索拉(Martial Solal)、热内·于特勒热(René Urtreger)和洛朗·德维尔德(Laurent de Wilde);比利时的米歇尔·赫尔(Michel Herr)、娜塔莉·罗希尔(Nathalie Loriers)和耶夫·内韦(Jef Neve);挪威的凯蒂·毕卓斯坦(Ketil Bj?rnstad)和布格·威塞托夫(Bugge Wesseltoft);英国的约翰·泰勒(John Taylor)、姜戈·贝茨(Django Bates)、戈登·贝克(Gordon Beck)和罗伯特·米切尔(Robert Mitchell),等等。
独具特色的欧洲小号传统也在近些年崛起,倒不是沾了硬波普典范的光,而是与迈尔斯·戴维斯和切特·贝克的抒情传统或乔恩·哈塞尔的准极简主义手法更加一致。有人不免推测之所以如此,与贝克长期住在欧洲,在那里到处演出、录音不无关系—说来反讽,美国批评家对贝克后期的音乐生涯一直是怒其不争,他的即兴创造力虽然还在,但他青睐更粗粝的声音。即便如此,一些世界级小号手的演奏绝非只是模仿贝克而已,比如波兰的托马斯·斯坦科(Tomasz Stanko),意大利的恩里克·拉瓦(Enrico Rawa)和保罗·弗雷苏(Paolo Fresu),挪威的尼尔斯·佩特·摩瓦(Nils Petter Molvaer)、阿尔菲·亨里克森(Arve Hendriksen)和马赛厄斯·艾克(Mathias Eick),荷兰的埃里克·威罗艾蒙斯(Eric Vloeimans),德国的蒂尔·妮布朗纳(Till Br?nner)。欧洲的萨克斯传统百花齐放,难以抽绎:先锋派有德国的彼得·布罗兹曼和英国的埃文·帕克,新传统主义有意大利的弗朗西斯科·卡菲索(十几岁就受到温顿·马萨利斯的大力称赞),扬·加巴雷克则是室内乐与世界音乐的融合大师。
总之,无须为欧洲的萨克斯担心,这么说大体没错。其他乐器演奏家,单簧管有意大利的詹路易吉·特洛维西,长号有荷兰的伊利亚·莱茵古德(Ilja Reijngoud)、意大利的詹卢卡·彼得雷拉(Gianluca Petrella)、英国的马克·奈廷格尔(Mark Nightingale),鼓手有德国的沃尔夫冈·哈夫纳(Wolfgang Haffner)、荷兰的汉·班宁克(Han Bennink),吉他手有法国的阮勒(Nguyên Lê)、西尔万·吕克(Sylvain Luc)、比雷利·拉萼尼(Biréli Lagrène)。上述音乐家都有才华横溢的天赋,虽然爵士乐批评圈知道他们名字的人可能也不多。欧洲爵士乐的声乐传统不那么分明,也许这是因为爵士乐与英语的关联过于密切,但是举凡英国歌手杰米·卡勒姆(Jamie Cullum)和伊恩·肖(Ian Shaw),意大利出生的罗伯塔·甘巴里尼(Roberta Gambarini),比利时的大卫·林克斯(David Linx),希腊的萨维娜·雅纳图(Savina Yannatou),挪威的索尔维格·史蕾塔亚(Solveig Slettahjell)和西耶·娜嘉(Silje Nergaard),不论以什么标准衡量,都是一流的高手。
第一部有声电影于1927年上映。图片来源于电影《爵士歌手》。
机构起到的作用与个人一样重要。与AACM相仿的组织,比如英国的F-ire Collective和Loop Collective,起到了演出人、教师甚至唱片公司的作用,还负责协调几支大牌乐队之间的关系。一些乐团,比如意大利的Instabile Orchestra、瑞典的北博腾、荷兰的爵士管弦乐团、丹麦广播爵士乐团,在培养爵士乐的氛围上出力甚多,与纽约俱乐部由明星驱动的做法很不一样。几十年前,人们还怀疑男子气概十足、在自我肯定上近乎掠夺性文化的爵士乐,是否有可能发展出真正团队至上的文化。如果真的实现了,欧洲将起到关键的带路党作用。有可观的政府补助垫底(至少以美国的标准来看),比起我们在作为爵士乐发源地美国的任何地方所见,欧洲爵士乐文化对体制结构和互相迁就更为心安理得。
拉美和亚太的爵士乐
拉美和亚太的爵士乐景观就有点先天不足,这可能是因为体制资助和扶植的相对稀缺。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区域没有伟大的爵士乐天才,而是他们在天才的栽培、维系和传承上有困难。由此出现了爵士乐历史上的反常现象:古巴黑人音乐只有在纽约而不是哈瓦那,才能找到稳定的经济基础;波萨诺瓦只有远赴美国,才能发展出庞大的全球听众;融合爵士乐和印度、南亚音乐传统的明显尝试,从巴德·尚克(Bud Shank)1962年与拉维·香卡合作的《即兴》(Improvisations)到约翰·麦克劳林的沙克蒂乐队和约翰·哈迪(John Handy)20世纪70年代与阿里·阿巴·汉(Ali Akbar Khan)的合作一直到今天,大体上都是由美国唱片公司推动、西方乐迷支持的。
2008年的专辑《远离印度》(Miles From India),爵士乐大师与一流印度音乐家激动人心的相会,可谓这一事态的象征,不仅在于它的音乐水准(制作人是鲍勃·贝尔登),尤其是唱片的名字,显示出南亚爵士乐的激流与其灵感来源印度虽然相隔数千英里之遥,却依然奔腾不息。与贝尔登东西方相会的录音计划几乎同时,中音萨克斯手拉德雷什·马汉萨帕(Rudresh Mahanthappa)通过几张印度音乐根源的专辑—与卡德里·果帕尔纳西(Kadri Gopalnath)合作的《家属》(Kinsmen)、他的乐队印巴联盟的《天然》(Apti),已经在打造自己的粉丝群。
果帕尔纳西是让萨克斯适应卡纳提克音乐传统的先驱,在1980年的孟买爵士乐音乐节被中音萨克斯手约翰·汉迪邀请上台,轰动一时。相比之下,马汉萨帕—1971年出生于的里雅斯特,在美国长大—首先是爵士乐手,但他的后比波普萨克斯风格与被他日益消化吸收的南亚音乐元素融洽无间。一度与马汉萨帕合作的钢琴手维杰·伊耶(Vijay Iyer),也在爵士乐界崭露头角,虽然他的演奏时不时援引非西方的音乐传统,但没有人会把他活泼、嶙峋的钢琴风格误作所谓的世界音乐。在耶鲁和伯克利接受教育的伊耶,是在美国出生的印度移民后裔,他的音乐谱系可以追溯到塞隆尼斯·蒙克和安德鲁·希尔以及来自亚洲的前辈。在马汉萨帕和伊耶的鼓吹下,印度终于有了世界级的爵士乐手—虽然是第二代移民—但这表明创造性的潜流也可以在远离印度的地方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