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在“高陵现象”发生之前,考古界已经“被动”了很久。90年代开始,各地方大兴土木,那时一些地方政府对于文物的保护意识还不强,将城市文物保护推向城市建设的对立面,认为文物保护是城市建设的绊脚石,阻碍了城市的发展。始于2007年的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结果显示,在已登记的不可移动文物中,保存状况较差的占17.77%,保存状况差的占8.43%,约4.4万处不可移动文物已消失。看到文物面临的巨大危机,很多考古学家急迫地希望公众能够了解考古和文物的重要性,希望发出呼吁,却发现不但缺乏渠道,而且考古学家还背负着某种负面形象,并不被信任。
那时,在经济大潮涌动下,盗墓和文物走私猖獗,严重时盗掘团伙甚至威胁考古学者的人身安全。盗墓文学兴起后,又有不少网友把盗墓和考古混为一谈,把考古戏称为“官方盗墓”。奚牧凉说,这些事情给考古学家带去极强的打击和侮辱感,“大家都迫切地想向民众澄清这些事,让他们了解考古”。
在这样的背景下,“高陵现象”将矛盾推至顶点,中国的考古学界意识到,必须让社会广泛意识到考古的重要性,对公众的科普迫在眉睫。可以说,公共考古的概念无论如何解释,一进入中国,目标就非常明确,“就是为了解决考古被边缘化、文化遗产遭到破坏、考古界被污名化等切实的问题。” 奚牧凉说。
2014年,中国考古学会公共考古专业指导委员会正式成立,中国公共考古学体系全面启动。委员会的宗旨,就是让公众积极参与公共考古的系列活动,通过精准系统的考古学传播,使专业考古成果为民众所知晓,促进全民文化素质的普遍提高,让文物保护意识深入人心。
在这之前,一些地方考古机构行动更快,例如山西考古研究院在2009年2月就成立了“公众考古与文化遗产保护室”,2014年更名为“公众考古研究部”,专门从事考古知识的传播、考古成果与社会共享、举办各类公众考古活动、培养考古志愿者、引导社会公众树立正确的文物保护意识等方面的实践与研究工作。山西考古研究院副院长郑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山西是全国省级考古科研院所里,最早成立公众考古职能部门的单位。
随后,各地方纷纷成立公众考古职能部门,考古工作开始走出“象牙塔”,走进普通百姓的生活。再加上媒体传播,曾经十分冷僻的考古渐成公众关注的热点。
自上而下的推动力
经过十多年的发展,如今公共考古的观念已经在考古界深入人心。山西考古研究院副院长郑媛回忆,在2000年左右还有一些专家认为考古的重点就应该是学术研究,不太理解为什么要让公众参与。现在,公共考古已经成为考古过程中一个公认的步骤。“原来我们进行考古发掘,检验完后就转到室内整理,然后出研究报告,事情就完成了。但现在,发掘之后,一些适合的挖掘现场会举行公众开放日,让关注考古的社会公众近距离参观遗址和出土文物,已经成为常态。如果不让民众参与,不做公共考古这一块,感觉这个事情就没完似的。” 郑媛说。
有了多年的教化培育,再加上互联网时代新媒体的加持,民众对考古的热情日渐浓厚。今年3月三星堆遗址考古,央视进行现场直播,吸引400万人在线围观,10亿网络阅读讨论量,每天六七条热搜加身。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奚牧凉认为,这与考古界多年的努力有关,但更主要的推动力是自上而下的。
2014年2月,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在首都博物馆考察工作时说:“让文物说话、把历史智慧告诉人们。”之后,习近平多次强调“让历史说话,让文物说话”。2016年,习近平对文物工作作出指示,提出“各级党委和政府要增强对历史文物的敬畏之心,树立保护文物也是政绩的科学理念”。政府的重视给了考古界信心。
2017年12月,由央视与故宫博物院、上海博物馆、河南博物院等九家国家级博物馆合作的文博探索节目《国家宝藏》开播,这个节目在文物与人之间建立了联结,豆瓣评分9分以上,文物、考古的趋势被整个带动了起来。
各地方博物馆和考古研究机构在这股热潮下步子也越迈越大,与整个文物热形成了正向循环。最早得到民众关注的是故宫文创产品,无论是“小确幸”笔记本还是“朕知道了”胶带,都成功破圈。2019年初,时任北京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曾晒出2017年文创“账本”,故宫2017年文创的销售收入已达到15亿元。
河南博物院院长马萧林认为,文物要挖掘其所蕴含的易于被公众理解和接受的传统文化要素,找寻传统文化和当代生活之间的契合点,与公众走近,公众才会更有动力走进博物馆去看陈列,理解文物初始的背景。文物的历史价值、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才能发挥到最大。
(2021年3月18日,河南郑州市,河南春晚《唐宫夜宴》的演员出现在地铁4号线内。图/视觉中国)
今年春节,河南博物院与郑州歌剧院、河南广播电视台合作,在河南春晚推出的《唐宫夜宴》在网络上爆火,河南博物馆里的文物在舞台上仿佛“活过来”,莲鹤方壶、贾湖骨笛等重量级国宝在20亿次的播放量中被大众所知。
文物热使更多普通民众对考古产生兴趣,一些考古研究院在开放部分挖掘现场给普通民众参观的同时,也招募考古志愿者,让普通人有一线体验的机会。
山西考古研究院从2010年就开始尝试招募和组建山西考古志愿者团队,至今,已陆续面向社会正式公开招募过三批考古志愿者,最多时报名者达到800人。山西考古研究院副院长郑媛介绍,每批志愿者均来自社会不同行业、拥有不同专业背景,他们从参加考古所的交流讨论、考古成果新闻发布会、考古现场公众开放日的宣传开始,逐渐参与到田野考古调查、考古发掘及资料整理工作中。在一线挖掘现场,这些志愿者和考古队吃、住、工作在一起。郑媛记得,有个大学生在完成了志愿者工作后,在报考硕士时填报了考古专业。
公共考古在中国发展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已深刻地影响了整个社会对考古的认识,也在考古业内引发了更多思考。去年7月,在三星堆周边发现重要遗址——联合遗址,出土了大量陶器、瓷器和石器。其中一件有“龙凤呈祥”之意的阴线刻龙凤纹盘是官方宣传的重点,纹盘确实是这一时期罕见的精品之作,而这种龙凤环绕的布局图案,应该也是首次发现。但公众的注意力却完全被一只撞脸《愤怒的小鸟》里绿猪的陶猪吸引。这只弯弯的嘴角泛着笑意的陶猪还上了热搜。
奚牧凉认为,公众对于考古学的视角和解读,也有非常重要的参与价值,他们会提醒考古学家反思看问题的角度和方法,象征权力与帝王将相的“龙凤”败给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就是一个典型案例。“我们在理解历史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多关注一些帝王将相之外的事?可以说公众的视角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反思机会。” 奚牧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