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值得注意的是:相比起其它不少物种,鸟类原本就更适宜在野外观测。《动物园的历史》一书中援引温森斯动物园ISIS数据库(1991-1992年)表明,约有20%的鸟类和48%的哺乳动物可以在动物园中健康繁殖,但约有61%的鸟类、41%的哺乳动物和近乎100%的爬行动物很难甚至无法在动物园中繁殖。这意味着,相比起老虎和猴子,鸟类更不应该在囚笼中观览,野外才是它们的家。这恐怕也是本书书名的本意所在,“A Bird in the Bush”被译作《丛中鸟》,但这应当源于著名的英语俗谚A bird in the hand is worth two in the bush(一鸟在手,胜过双鸟在林)。1899年《北美奥杜邦协会期刊》反其意而用之,提出一个鸟类知识口号:“一鸟在林要好过两鸟在手。”以此点明观鸟活动的理念:应当让鸟类生活在自然中。
随着观测和欣赏的深入普及,鸟类保护的理念也随之兴起。在此之前,观鸟者往往有点收集癖,一如史学家基斯·托马斯嘲讽的:“18世纪,许多博物学家看到稀有鸟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它射下来。收集鸟蛋和填充鸟标本的狂热不断高涨,也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但到20世纪初,在先进的光学设备辅助下,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通过望远镜观鸟来获得那种简单而强烈的喜悦,研究枪口下的死鸟除非迫不得已,已成为受人谴责的行为。1954年,消失了约半个世纪的鹗最终回到了苏格兰的巢穴——这激起了爱鸟者持久的兴趣,到2002年已吸引数百万参观者。当然,与其说是这一种鸟激发了公众的喜爱与情感,倒不如说是它成了人与自然关系变化的某种象征,从而在无意中折射出了社会意识深层次的变革。
不妨对比下:中国公众第一次对濒危鸟类激发出这么大的热情,是1981年在陕西洋县发现已被疑似绝迹的朱鹮(此前在中国野外的最后记录是1964年),而这在当时是一项国家行为——由于朱鹮在日本被视为国鸟,已处于灭绝边缘,特意寻求中国帮助寻访,才由周总理下达指示开展数年的全国性排查。对中国人来说,朱鹮的重生与保护,象征的与其说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倒不如说是像大熊猫那样的国家荣誉与国际友好。实际上,另一个观鸟大国德国的理念也与英国有所不同,那更多源于一种强调回归森林与自然的深邃德国文化,并突出观鸟时的定点、客观的观测方法——本书未曾提到的一点是,世界上第一个鸟类观测站是德国鸟类学家约翰尼斯·蒂内曼(Johannes Thienemann)1901年在东普鲁士的海滨小村庄罗西腾(Rossitten)建立的。
从世界范围来看,英国的常见鸟类种数其实并不多:18世纪中期仅记录到215种,1815年增至240种,到今天发现的也不过500种上下,现在美国东部鸟类图鉴也只列出600种左右。在这方面,中国的生物多样性可说要丰富得多,约有1500种之多;据2014年的《北京鸟类名录》,光北京就栖息着21目74科456种鸟类,而上海观测记录到的鸟类截止2016年底已达476种。
尽管自然条件得天独厚,但现代的观鸟活动在中国的兴起仅仅是近些年才有的事——传统上所说的“多识草木鸟兽之名”与其说是博物学意义上的闲暇观测研究,倒不如说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古典文献。在近些年公众参与的观鸟活动出现之前,很长时间里中国的观鸟是一种专业人士的活动,直到近年,才有《坛鸟岁时记》这样面向公众的观鸟手记问世。
只有在一个社会的现代化、城市化进程逐渐完成,出现了一个既有闲暇也有消费余力的庞大阶层之际,才能容许大量普通人去追求一些看起来无用的兴趣上。我曾有一个日本同事,从小痴迷于一切与熊猫有关的事物,出差一地必去动物园看熊猫,领带也是熊猫图案,甚至妻子也是因为对熊猫的兴趣而相识。有次和一位移居日本二十多年的朋友聊起,问她这样的人在日本多不多,她想了想答:“比在中国多。”确实,国内社会在不久之前,还在为温饱所苦,一般人很难理解为何有人愿意不计回报地投身于一些明显不会带来多少产出的兴趣上。
实际上,即便是近些年来在北京、上海兴起的观鸟活动,往往也是家长带孩子进行的科普教育,也就是说,它的“知识教育”指向性多过“娱乐消遣”这一面,后者倒是更多体现在鸟类摄影爱好者的审美偏好上。就像在英国一样,这样的观鸟本身也折射出我们这个社会的特性吧。